野生旁白| 探访笔记1.3:当残障“局内人”想要突破边界
从确认了长期的残障状态起,残障者的生活似乎就被围在无形的界限中。无障碍设施不到位,出行对于部分残障者来说困难重重;升学、就业时,残障者的选择范围非常局限;隐身在以非残障者为主流的社会里,残障者们很难融入广阔的世界。
与此同时,残障者面临的困境却不为非残障者所知,或者说,被非残障者们有意地忽略了。成为一个残障者意味着什么,这对于大多数非残障者而言是很难想象也不敢想象的问题,对失去和死亡的抵触使得他们不愿意辨清残障者们的具体轮廓。残障者与非残障者身处界限的两边,对于双方来说,另一边都是未知的恐惧。
有些残障者凭着旺盛的生命力踏出了社会为残障者圈起的小小地盘,这途中,他们意识到,自己想要摆脱这些无形的局限、融入主流社会、被认可为一个平等的“正常人”的愿望,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不对称的矛盾。这种矛盾赋予了他们共同的使命感,让他们想要为了自己和像自己一样的人们,通过创作声音、文字、手势和举动,突破分割残障者与非残障者的的边界。这些努力的意义远不止为残障者开辟道路,更是在赋予整个社会更多的可能性。
01
残障局内人的生活,不是一片荒原
有些生活经历是几乎只有残障者才知道的,比如长期的就医和康复训练,比如用手语创作诗歌和戏剧。这些“残障者专属”的经历在非残障者的视线之外,构成了不为主流所知的残障生活。因为不为人知,所以主流对残障生活的想象只能停留在“失去健康、身残志坚”的刻板印象。事实上,比起一片荒原来,他们的生活更像离开大陆的一个小岛,拥有自己的水文地貌;正有岛上的人,修筑着通往大陆的桥。
阳光:我的所有好故事都是我的生命体验给我的
谈起写作,阳光极其热情充沛。她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是根据自己在康复中心的经历写作的、由《悲惨世界》衍生出的同人文《前路》。在返回给我的工具包中,她附上了各种体裁、各个时期的作品,和作品的各种附录、她为自己的作品举办分享会的材料、她与朋友们谈论作品的聊天记录,等等。我从这些数万字的材料中读出,她的创作冲动与自己的残障经历融合成一个坚实的核心。围绕着这个核心,我们的访谈持续了三个小时,结束时似乎还意犹未尽。
阳光从小就是长辈眼里“不会走路但会写文章的残障作家预备役”。面对这样的期望,阳光直言,尽管自己确实是“被故事选择了的人”,但认为肢体障碍者就应该去当作家,就像认为视障者就应该去学二胡一样,是不折不扣的刻板印象。她说,尽管都是坐轮椅的写作者,虽然她很喜欢史铁生,但他的文章里那些著名的“母亲为了不让儿子伤心,避免提及‘跑’、‘跳’等字眼”、“腿受伤后听到李谷一甜美的歌声会变得暴躁”的情节,对于出生过程导致了脑性瘫痪的阳光来说,是陌生而无法共情的体验。她还告诉我,尽管人人都知道海伦·凯勒,但她作为社会主义者、残疾人权利倡导者的身份却不被人重视。在主流语境中,残障的标签遮蔽了太多东西,这让阳光觉得很可惜。她旗帜鲜明地指出,这就是健全中心主义。
在阳光的文字和话语中,健全中心主义是一个常常出现的词。通过一遍一遍地指出健全中心主义的存在方式,她得以树立起她所反对的靶心,同时扎下自己的锚点。她说,如果不这样做,再多残障者突破重围的故事都会被模糊成“身残志坚文学”的套路。
阳光自己就成长于这样的套路中。为了学会走路,中小学时期的阳光常常缺课,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康复中心接受训练、尝试五花八门的疗法。在康复中心的经历充满酸甜苦辣,许多治疗和训练伴随着剧烈的痛苦,有时候会遇到蛮不讲理的康复师动辄打骂,也有一起治疗的小伙伴们与阳光成了好朋友。但面对学校的老师同学,面对“正常”的那部分世界,那时的阳光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这段“B面生活”。
在普通学校,阳光藏起自己的残障;在康复中心,阳光治疗自己的残障。直到2020年,上了大学的阳光参加了一次少数派举办的面向残障学生的夏令营,遇到了许多残障伙伴们分享自己的经历。在这个夏令营里,残障终于不再是需要被消除的疾病和羞耻,变成了形形色色的故事围绕着她。从那开始,阳光模糊的感受找到了方向,原来身为残障者受到的规训、偏见和歧视,本不是自己应该承受的。
逐渐建立起对自己残障身份的认同,阳光不再回避自己的B面生活。在康复中心的治疗时光,是她与自己的残障斗争和共处的过程,阳光从高中开始就想要把这段日子写下来。直到今年年初,阳光在英国读研期间,这个故事最终以《悲惨世界》的同人小说——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交叉——的形式诞生了。阳光说,比起自传体的非虚构形式,同人文能够让她除了回顾自己的经历之外,还能够讲述朋友们的故事;与此同时,因为有作品的读者基础,也能够产生更好的传播效应。我问阳光,为什么是《悲惨世界》?她说,首先,《悲惨世界》中“ABC朋友会”中纯粹的友谊让她深受触动;其次,《悲惨世界》陪她度过了痛苦的肉毒素治疗。那段时间她正好在读《悲惨世界》,在最难过的时候,为了转移注意力,她会把小说中人物的名字逐个默念一遍。
《前路》(点击跳转阅读原文)就是这样一个以《悲惨世界》中的ABC朋友会为原型,将其中的人物架空到一个康复中心的平行宇宙,以阳光自己的经历为基础,描写角色们在康复中心的治疗经历和友情故事。小说开篇便是主角安祺的痉挛型脑性瘫痪的疾病证明(也是阳光自己的);文中常出现大段大段的注释,内容是疾病和各种疗法的名词解释,夹杂着阳光对这些不恰当命名和不科学治疗的反对意见。阳光笑称,从抄写自己的疾病证明开始,《前路》就是她的“魂器”文学。
《前路》不是客观中立的记录,阅读它的体验就像是跟随主角一起来到了康复中心,亲历不同种类的康复治疗的每一个细节,与不同年龄、不同病症的朋友相处,偶尔还会梦到与家人的激烈冲突。阳光在工笔细描的文字中融入了细密的情绪和鲜明的观点,向读者接连抛出尖锐的问题:思维清晰、能说会道的“脑瘫”孩子,为什么无法参加中考?带来无尽痛苦的“治疗”只是为了学会行走,真的必要吗?孩子们早早学会了忍受痛苦、完全配合,这样的坚强是一种“优秀”品质吗?
我说,主角安祺总是压抑自己的痛苦感受,让我觉得心疼。阳光却觉得,疼痛是伴随她和像她一样的孩子的事物,无论喊不喊痛,疼痛都不会停止。这个时候说心疼,反而显得像个“局外人”。虽然阳光对同为脑瘫患者的安祺从不手软,但面对另一个脊髓损伤者角色若安、描写那些自己并未亲身体验过的疗法的时候,阳光却也会感到心疼。她笑说,虽然同为肢体障碍者,自己面对脊髓损伤者时也像一个“局外人”了。
局内人(Insider)和局外人(Outsider)是阳光告诉我的概念。她从自己目前就读硕士的性别研究专业课上学到这对概念,将它们沿用到了残障者与非残障者的语境中。对于局外人来说,局内人的体验是陌生的、难以触及的,所以哪怕局外人有足够的共情能力和接近的意愿,在接近局内人时,依然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努力来学习。在《前路》中,阳光把白飞塑造成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康复师的角色,他抱着细致的温柔安抚康复中心的孩子,小心翼翼地学着了解、治愈他们的伤口。阳光说,这个角色,以及他和主角安祺的关系,寄托了她对人际关系的理想图景。
我想,作为一个想要为局内人做些什么的局外人,这个角色也是我的理想图景。
在《前路》中,阳光的关怀不止于讨论残障身份,还延伸到了性别和流动人口的议题。她在文中加入了一个现实世界中存在的角色,十二岁的心智障碍女孩晶晶。她的父母在她之后生了一个弟弟。阳光写道:
晶晶现在十二岁,她也会永远停在十二岁。她永远拥有居住在永无岛上的权利,但她的家长想要一个会长大的孩子。他们会为这个孩子规划未来,把他带到外面的世界里去,然后把十二岁的晶晶留在永无岛上,这样她就不会向往她未曾听说过的一切。如果她从不知道这些,她是否还会问起?
还有“随迁子女政策”。阳光是上海人,小时候有一个举家从外地搬来上海的玩伴。从玩伴的经历中,她慢慢知道,原来从外地来到上海的劳动者的孩子叫作随迁子女,随迁子女没有权利考上海的高中,哪怕天资再优异,他们也只能考中专,或者回到户籍所在地参加中考。她把玩伴的经历也写进了《前路》中,附带着详细的关于随迁子女政策的注释。
在小说中,她借这个“随迁子女”之口说,解决这种种问题的方法,就是“讲故事”。她相信,讲故事可以让他人看到标签背后的、真实的个体。在她笔下,康复中心的故事,她的“生命体验不可剥离的一半”,以笑泪参半的样子向我这个局外人徐徐展开了;那些隐匿在残障、病患、外地人等等边缘标签背后的个体,一个一个走出来,在我面前显形。这是阳光向世界发出的坚定的声音。
阳光说,“我的所有好故事都是我的生命体验给我的。”中考的时候因为合理便利的不足,阳光只能去家附近的一所专科学校;现在,她已经在利兹大学开始了自己的研究生学习,偶尔拍摄视频评估英国的无障碍体验。在自画像中,阳光把自己比作一只小鸽子,它肩负着前人传递来的使命,不停不停地往前飞着,“我当然会讲下去,讲未来的事……讲我们都希望看到的事。”
王琦:手语文学是聋人表达内心感受的方式
王琦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以手语为母语的人。不会手语的我与王琦的文字交流很少,多半都是我发送的长句中间夹杂着他发送的短句,我不确定自己尽可能写得直白的句子能让王琦看懂多少,而他发过来的短句的含义我也需要连蒙带猜地理解。我为自己不会手语而感到沮丧。所幸我们联系到了王琦熟悉的手语翻译程立雪老师,她是一位年轻的听人手语翻译,手语名字帅帅。我请帅帅把文字版的工具包问题录制成手语视频发送给王琦,访谈也以视频会议的形式进行。我们三人分处三地,我说话的同时帅帅将我的口语翻译成手语传达给王琦,王琦打手语时帅帅同步翻译成口语传达给我。帅帅和王琦偶尔会就某句话的意思进行重复确认,这时候帅帅也会把他们的对话内容告知我。
视频里的王琦顶着一头自然卷,打起手语来,手势和表情利落又生动。王琦是一位手语文学创作者,加入龙极手语文学团队已经四年了。他说,之前看到野生旁白招募参与者的推送,他觉得非常适合自己;生怕自己没看懂文章的意思,他还专门找了懂书面语的朋友帮他确认,然后才报名。我想,真高兴他能找到我!可惜我无法一下子逾越听人与聋人之间语言不通的高墙:尽管我和帅帅做了手语版工具包,从王琦的反馈来看,许多问题的意思都没能完整地传递给他。王琦填写的工具包很简短,帅帅在翻译回答时打了几处备注,猜测他可能把问题理解成了其他意思,以及某段回答中他实际想要表达另外的意思;工具包的一部分问题,王琦并没有返还给我答案。也许是我习惯的书写方式太过抽象冗长,与手语的表达方式大不相同,所以哪怕字面意思都由帅帅翻译成了手语,对于王琦来说也难以完全会意吧。
图:王琦与猫咪
抱着迟疑、局促和遗憾,我硬着头皮推进着访谈。王琦说,他在2018年第一次接触到手语VV。手语VV是Visual Vernacular的缩写,也翻译作“视觉白话”,是主要由聋人表演的、由手势、表情和肢体语言组成的表演艺术形式。因为几乎不使用手语词汇、只使用象形的动作,手语VV能更好地让观众理解表演的含义。手语VV在国外发展了两代演员之后,近几年才由奥地利华人倪大伟老师带到中国合肥,从此生根发芽。王琦就是其中的一颗种子。2018年,在上海国际聋人电影节上,他看到来自国内外的手语VV大师的表演,深受触动。他当即拜手语VV表演者张鹏为师,可是没等他学成,张鹏就因为心脏病离世了。失去老师的王琦,只能自己一步一步地摸索前行。
几年间,王琦辗转去过合肥、上海等地学习,录制不同种类的手语文学视频,向龙极手语文学团队投稿。在龙极团队刘明老师的指导下,王琦的创作能力突飞猛进。王琦向我解释道,手语文学分为几种不同的形式,除了手语VV之外,还有手语诗、手语歌、手语故事等等。就像听人用声音和文字表达自己的感受一样,手语文学就是聋人表达自己感受的方式。2021年,王琦曾经的老师去世,他用手语VV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念。点击跳转:王琦原创作品:《我想念您》
提到自己的作品,王琦十分关心我能够理解多少内容。我说,我只能看懂作品大概的题材,比如有一个作品描绘的是水上的荷花,有一个作品模拟的是阅兵式的场景,但是更细节的内容就看不懂了。王琦告诉我,大多数听人很难看懂手语VV的内容,哪怕是聋人,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动作背后的意义。至于对手语VV表演的兴趣,他说,大约有一半聋人会感兴趣吧,而愿意表演和创作的,就更少了。
在有声音的世界里,手语文学更是一个不为人知也很难踏足的领域。王琦告诉我,现在手语VV的创作还是以聋人创作者为主,但他相信,听人也完全有能力创作手语VV。只是听人打手语时的表情不够夸张有力,难以表达强烈的感情,所以对于聋人来说也会有点难以理解。像帅帅翻译也是一样,一开始表情不太够,现在好多了。
帅帅一边翻译,一边微微笑了。与王琦打手语时的表情相比,帅帅的表情可以说是矜持含蓄的。然而,在王琦指出之前,我只觉得帅帅的表情幅度“正常”地落在听人们日常表达的范围之内:既表达了大致的情绪,又没有夸张到引人注目。
是呀,成长在听人的世界里,我和人们通过高度抽象的文字交流,理性被推崇,情绪则是危险的,无心的表情和动作都可能成为出卖内心想法的漏洞。所以我慢慢学会了面无表情,把面孔变成封堵内心的盖子。与聋人朋友交流时,我常常惊讶于他们的眼睛好像会说话,眼神、表情、肢体语言,原来可以如此自如而生动,语言除了按照线性的方式展开,也可以如图画一般丰富立体。无法理解聋人的世界,难道不是因为我抛弃了一部分天生的表达吗?再进一步,是不是因为我远离了自己的表情和动作,所以才时常觉得世界非常遥远呢?王琦富有感染力的姿态让我不禁猜测,那个没有声音的“局内”,是否有我失落的东西?如果有一天,手语VV变成聋人听人都踊跃参与的艺术形式,听人们是否也能取回一些真诚和直接呢?
王琦说,他希望能把手语文学推广给更多的听人,希望龙极文学团队的作品能获得更多认可。他非常希望有更大的机构能够帮忙宣传,但迄今为止还没有这样的机会。好消息是,龙极团队举办的手语文学大赛有越来越多听人参加了,多数是特殊教育学院手语专业的师生。手语文学也在不断注入新的血液,去年,一位参赛者把一些聋人喜爱的rap动作加入到手语VV的表演中,一举获得了当届大赛的冠军。王琦说,虽然看着有点眼花缭乱,但加入了rap的手语VV韵律感十足,让他觉得十分刺激、新鲜。
现在,王琦不仅保持着学习和创作,也指导学生们创作手语文学作品。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,成为一位手语文学大师,将手语文学带到更多地方。
02
“局内人”在局外,一步一个脚印
残障者的“局内”可能由特定的组织、团体或封闭空间构成:家庭、特殊教育学校、类似按摩医院的残障者聚集的工作场所、康复机构、俱乐部、教会、其他社会组织团体,等等。并不是所有残障者一开始就属于某个“局内”,在生命的各个阶段,他们也可能不断地走向局外或踏入新的局内。也许因为身在残障融合实验室,我接触到的受访者们大多都认为,从局内走向局外不仅能够促进自身发展,也对整个残障群体的去污名化、对社会的包容性建设意义重大。这些勇敢的人们没有现成的路可走,只有一步一个脚印,走出新的路来;新的道路,就是他们的人生作品。
小铭:想要告诉残障孩子和他们的父母,我们有其他选项
小铭的人生经历带着一丝传奇色彩。两岁的时候,因为医疗事故,小铭的视力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,父母眼见着孩子一天天长大、视力一天天下降,就想安排他去学一门糊口的手艺。在音乐与按摩之间,七岁的小铭选择了前者,开始学习京胡。颇有音乐天赋的小铭很快拿遍了比赛奖项,十一岁时考入了中国残疾人艺术团,成为了一名职业演奏者。
听起来,小铭年纪轻轻就获得了“成功而安稳的人生”的入场券,可以过上在视障者中算得上体面的生活。可是在他的叙述中,残疾人艺术团的世界,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拘束。
在残疾人艺术团表演的舞台上,为了区分聋人和盲人,小铭和其他视障同事们上台必须要戴墨镜。演出节目的报幕往往由聋人打手语进行,同时播放事先录制好的音频。小铭参演的《风情组曲》的报幕台词说道:“这是一群盲孩子,他们的生命中却充满了光明……”这段报幕跟随着小铭去往世界各地的舞台,陪伴他从十一岁成长到二十多岁,哪怕团里许多同事早已过了被称为孩子的年纪,都一直没做过更改。小铭始终无法适应这些安排,他觉得,墨镜和“盲孩子”的称呼不断把他塞进残障者作为弱势群体的刻板印象中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他的物化。
小铭没有接受典型的特殊教育。除了艺术团的同事,小铭的家人朋友几乎都是非残障者;在同龄孩子都在上中小学的阶段,小铭在艺术团里接受的是“开小灶”的教学,艺术团与一所特教学校合作,给几个年纪小的团员远程培训文化课,课程灵活自由,遇到演出就可以暂停。在这样开放而流动的工作学习环境中成长起来,小铭进入特殊教育体系学习钢琴调律之后,感到了强烈的排斥。习惯了特殊教育体系的同学们不爱出门,觉得外界太多障碍;2018年的时候,整个班级16个人,只有两三个人会用电脑。早早开始在世界各地演出、与各种人事打过交道的小铭无法进入这样封闭的圈子,加上专业的不匹配,一年后,他就主动从大学退学了。
他开始寻找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道路。去各个国家演出的经历让他发现,有些地区对残障者的态度更加包容友好,于是他想到了出国留学。京胡的发展太局限,他从零开始学习小提琴;英语不好,他上豆瓣找网友学习英语;学费昂贵,他就和玩音乐的朋友一起组织众筹。在方方面面的努力和朋友们的支持下,他成功上岸,来到美国学习小提琴演奏专业。
在美国的生活体验十分不同。小铭说,在国内时,他经常遇到路人不由分说地为他引路,哪怕自己并不需要,也常有人七嘴八舌询问他的日常生活,觉得他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。可是在美国,人们对彼此好像都显得漠不关心,很少有老师同学会问起他的残障;但当他寻求帮助的时候,总会有路人哪怕耽误自己也要尽心尽力地帮助他。在国内时,残障者事事都被要求向非残障者的标准看齐,而在美国,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标准,没有人会因为赶时间而催促他。整个学校只有小铭一个视障学生,但大多数时候,他和其他同学一样地上课,除了演奏课程之外,他还学习了编曲,开始系统地创作自己的曲子。
小铭在2020年疫情封城期间创作的曲子《逝者如斯》
留学生活不比在国内的便利,小铭还学会了自己做饭。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的他,学会做红烧肉这样的大菜还不满足,甚至学会了更高难度的炒糖色技巧。一边听他叙述,作为一名下厨爱好者的我忍不住连连称奇;但在我看来令人惊讶的事,对于小铭来说只是又一次新奇的尝试而已,看不看得见,并不影响他茂盛的好奇心。除了做饭,他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尝试,比如拍照、绘画,甚至跳伞。
和同样离开艺术团来到美国的前同事聊起这些丰富多彩的经验,对比国内相对封闭的生活,他们萌生了做一个播客的想法。说做就做,小铭把自己的播客命名为“可回收青年”,专门聊残障者生活的不同可能性。他说,国内的视障者生活选项太少了,年纪小的视障者可能就按着家里的意思去做按摩,等到想要学习其他技能来丰富自己生活的时候,也很难找到相应的途径。他觉得,有必要让视障者、视障者的家人、与视障者相关的组织机构的从业者更多地听到视障者的故事、了解可能的选项,他想要告诉残障孩子和他们的父母,视障者的人生不止音乐和推拿,还有千千万万种其他选项,而身为视障者也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悲剧。
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探索中,小铭慢慢学会了许多从未想象过的事情,知晓了广阔的世界对于一个视障者来说的意义。所以他想要通过发出自己的声音,让整个事业变得稍微好一点点,“哪怕让多一个人知道或者能得到一些技能,我觉得也是好的……哪天这个社会不会觉得残障是一件事情,那才是真正的残障事业的一个新的开始,就像你不会觉得空气和水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,因为你每时每刻都在呼吸。”
洛因:在残障圈里面能切实地解决我面临的问题,我就觉得是好的
洛因是我的同事,负责实验室的新媒体传播运营。但在她参与野生旁白之前,我并不了解洛因身为创作者的那一面。
因为一岁半的时候的一场手术导致的脊髓损伤,刚蹒跚学步的洛因再也没有站起来过。十几岁的时候,她不知道自己是所谓的“残疾人”,只觉得自己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,看不到好转的希望。在工具包里,洛因附了一篇当时写的小说,十几岁的洛因用毫不避讳的笔触描写着主人公(也许也是她自己)身处疾病中的压抑与绝望,反复与求死的念头周旋。小说最后,出人意料地,洛因没有安排任何转折出现,主人公选择了死亡,“我的故事就此结束。”十几年后再回顾,洛因感叹,小小年纪的自己怎么能有这么愁?那时虽然幼稚,却又有几分现在没有的潇洒。
作为一个生长在小镇的肢体障碍者,洛因的父母给她的人生规划是长大之后接手家里的小卖部,永远坐在柜台背后收钱。洛因有自己的想法,就像小小年纪就会在文章中毫不避讳地选择死亡一样,她对自己的人生轨迹也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。不满足于通过网络了解广阔的世界,她决定离开家。彼时生活起居都要靠父母打理的洛因,瞒着父母拟了一份筹款声明,在邻里亲戚之间分发,筹到几千元就不顾父母的反对,只身来到北京参加培养罕见病残障青年独立自主的公益项目。
这种强行撕扯获得的自由伴随着剧痛。刚到北京,洛因就听说小区里的邻居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,看不惯她拿别人的钱去北京这样的大城市“享受生活”。面对这样始料未及的恶意,稚嫩的洛因只能大哭一场。公益项目结束之后,她依然不想回家,硬是要在北京一个人生活,再拮据也不愿向家里要一分钱。由此带来的,是洛因愈发坚韧独立的性格,她甜美的外表反而成了一层软垫,缓冲她身上的刺,不至于常常伤到他人。
在「野生旁白」的筹备阶段,我曾经问洛因,创作对于你来说是什么?对我来说,创作是表达自我的渠道,我想当然地以为洛因的答案也会是如此。没想到她说,创作是让她直面自己、了解自己、与自己对话的一面镜子。她制作过一个对镜自拍的视频,视频里的她透过镜子的反射,向屏幕外的观众一句一句介绍“我是谁”,语气里有平时对话中听不到的笃定。我想,创作对我们的意义不同,也许是因为洛因更关注“我是谁”,而我更在意“别人眼中我是谁”吧。
洛因制作的视频《我们都一样》
洛因创作过不少视频,接受过不少采访,还有团队为她拍摄过纪录片,她有许多机会拥抱流量,但她没有这么做。来到北京之后,她一直没有离开过残障组织的圈子,她对我说,其实她并不喜欢整天背着“残障榜样”的标签,也不想总是呆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。从来都是来去自如的洛因,至今依然留在此处的原因,是她觉得在这里做的事情曾经解决了她自己面临的问题,未来也能够为更多有相似境遇的人开辟道路。只要能做一些切实的事情,她就觉得有意义。
在残障融合实验室的工作之外,洛因希望继续做一个内容创作者、一个能以自身的姿态为他人指明道路的人。因为她永远与残障者的身份相伴,所以她只要自由地、尽力地过好自己的人生,无论未来去向哪里,都是在拓展生命的界限。现在回头看,在老家开小卖铺的那种稳妥的人生,已经远远被甩在身后、看不见影子了。
03
尾声
(文中阳光、洛因均为化名)
探访者简介
鲍心吟
内容:心 吟
排版:洛 因
设计:心 吟
审核:Sally
成立于2010年11月的乐平公益基金会,由中国著名的学者、企业家和社会创新人士共同发起,致力于共建一个包容发展的社会,增加弱势群体的福利,让人人享有平等发展的权利。
残障融合实验室由乐平公益基金会于2021年发起成立,致力与优化提升残障人士福祉的利益相关方携手,作为知识、经验和资源的枢纽在行动者之间建立网络,通过虚拟实验室与实体实验室,围绕残障人士的就业、社交和出行三个方向,来探求共益的解决方案,并以专业化服务推动残障人士更好地参与到社会活动中。